你即将阅读的这本刚译成中文的书，写作时间是在几年前。书中的大部分内容，除了另外两位作者的关键贡献之外，是完成于一种类似“桃源三村”(Walden Three) 或说瓦尔登湖式的背景下，在美国威斯康星州麦迪逊的森林小屋中。本书得到了已故美国社会学家埃里克·奥林·赖特（Erik Olin Wright）的支持，他曾撰写过许多关于“真实乌托邦”（real utopia）的书籍，即在主流规范社会中存在的替代选择，其足以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来组织未来的社会。本书另外两位作者来自希腊北部，他们是专门研究新兴“虚实融合”（phygital）现实的学者，即物理世界与数字“虚拟”世界交汇的领域。

这不是一本局限于特定时期的书，因为它是基于法国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所称的“长时段”（longue durée），或其他人称之为宏观历史的理解。本书的主作者有数年时间沉浸在“转型研究”（transition studies）中，例如研究文明变革的动态，或者特定文明在向截然不同的模式和价值体系演化时发生的分岔，这些变革经常是经历了中间的“黑暗时代”后产生的。在这样的转型时期和潜在的“黑暗时代”中，旧有的制度和范式已经逐渐失去了功能，而那些自愿或被迫脱离主流制度和现实的人们就开始尝试“新萌芽的形式”（seed forms），这些形式能够滋养并庇护他们，让他们茁壮，且给予他们意义和人际关系的幸福。今天重要的幼苗形式——在本书作者们看来——不再是曾经创造出我们现在所知的“资本主义”的那些，比如复式记账法、印刷术或天主教会的“赎罪券”（在意识形态上为用钱生钱开了门路，使其不再被鄙视），而是通过分布式网络浮现的幼苗形式，即通过 P2P 自组织的生产性社区，利用数字网络的新能力及其在线知识共享。

你将读到来自新兴的基于共有资源（commons-based）的合作形式的见解，如自由软件、共享知识和开放设计，但也包括以共有资源为中心的、公民驱动的城市共有资源项目，这些项目在 2008 年全球经济遭遇巨大的系统性危机之后增长了十倍以上。我们的假设是，分析和瞭解公民如何重新组织他们的生活和经济是很重要的，看看哪些实验失败或成功，以便能够看到新的社会形式，这些形式预示着未来的可能性。

请注意我们在本书中所使用的“共有资源”概念，它是理解本书见解的关键。

世界史不应只被视为市场与国家形式之间的长期张力，或是国家与企业之间的持续竞争，甚至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斗争，或它们的混融。它应该被看作是三种制度之间的互动：市场制度和实践，国家制度和实践，但最关键的是基于共有资源的制度和实践。当市场和国家根本上是用来在竞争环境中汲取价值的制度，并且在历史上倾向于过度使用其在地资源基础；相反地，共有资源是一种经久不衰的对立制度（counter-institution），通过地方社区管理，致力于通过互助和自我治理来保护本地资源。本书提及、解释并记述了这些贯串人类历史的趋势。因此，我们的历史论点是“共有资源的波动”（pulsation of the commons），即一种周期性的交替，当国家和市场主导，则共有资源退隐；而在市场和国家退隐的时期，共有资源重新走向前台，成为地方社区在更具挑战的时代中确保生存的一种方式。

一旦你从共有资源的视角来看待人类文明演变，改变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你当前的现实，因为你现在可以寻找优化三种制度之间关系的解决方案，而不仅仅是两者之间的关系！例如可以看看公共部门与共有资源的合作伙伴关系，而不仅仅是公共部门与私营部门的合作伙伴关系。例如可以看看基于“伙伴国家”（partner state）的政策？这些政策寻求增强区域内个人和集体的自主性，促进它们在同一片生物区（bioregion）背景中进行更广泛的合作。

我认为无需过人的想象力或洞察力，也能认识到我们当前的时代和世界社会正经历如此巨大的转型变化，实际上这些变化在多个前沿加速；正如本书所记录的，我们看见共有资源和资源共理行为的非凡复兴。

然而，某些根本性的变化使得我们的转型变得非常不同：我们现在拥有了一种强大能力来进行跨地方的自组织，其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如果人类文明本质上是在土地剩余及其所促成的城市之间的地理安排，那么显然基于数字技术而创造出新一层的跨地方的、“公民”的（不仅仅是商业或国家的）合作，这绝非一件小事。这意味着，在这个特定的转型过程中，共有资源根本上将是“世界本地性”（cosmo-local）的，而这种世界本地主义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秩序。所谓世界本地性，我们指的是一种互动形态，它结合了物质生产的再本地化，基于对供应链风险的去除，并与通过数字网络实现的跨地方合作结合。或者简单来说：“厚重的东西留在本地，轻盈的东西可以全球共享”。

对全球共有资源的访问，成为开放网络中快速创新的关键。未来的制度既不是大公司，也不是旧式的民族国家，而是“具有共有资源的组织化网络”。它已经创造了新的治理形式，比如“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这是一种可以容纳并集体协调多种治理形式的“元容器”（meta-container），这些治理形式包括市场、国家、志愿工作，还有对等者生产，即一种“不经许可就能自由贡献”的创新生产方式。我们已经创造了跨地方合作的开放生态系统，贡献者可以将他们的行为和工作适应于在网络中看到的需求。市场互动形态和资本增强了社会经济网络中许多行动者的免许可贡献，这些行动者还可以与集体机构签订智能合约。这种“超越并包容”的互动形态是复杂网络更高整合能力的标志，也是对退回到黑暗时代可能性的解药。

自从 2018 年本书写作以来，这些趋势已经得到了强化和加速。比特币作为首个可规模化的社会主权数字货币，已经在价值上巩固并茁壮，其他加密货币也有 3.5 万亿美元的金融价值正在流通。虽然较早的自由软件模式无法很容易地资助其集体基础设施，区块链或“加密”经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全球范围的众筹，这些社区能够越过曾经主导投资的银行和风投，他们现在能够资助自己的“公共物品”，也就是自己的共有资源。典型的链上项目能够自己征税，并将这些税款发送到诸如 Gitcoin 等共有资金池，Gitcoin 再反过来资助整个生态系统所需的集体基础设施。这种通过网络在国家功能以外进行的自主征税（self-taxation），绝非一项微不足道的创新。在这些脉络下，长久以来的“集体行动”问题已经得以解决。

也不要忘记区块链本身的巨大历史意义：在人类历史上首次，我们拥有了一个全球性的账本（而不仅是特定的私人账本），也就是一个全球开放的会计系统，可以看见自身的影响和外部效应。之前，我们可以说会计有着相当“自恋”的功能：企业用来检查它们的利润和损失，而对生态系统的影响视而不见；国家用来关注其国家财富，而无需对地球整体福祉负责。如今，我们拥有了一个行星级的账本，可以随时检查你的“生态状态”，我们可以看到并资助各种贡献，而不只是商品化的劳动；我们还能看到物质和能量的热力学流动。每一笔交易现在都呈现为三维的，显示你与所参与的生态系统之间的关系。正负的社会和生态影响现在可以被核算。这不亚于一次真正的热力学革命，影响着人类与其所依赖的生命网络之间的隐性社会契约。我们可以管理“全球阈值和资源分配”，避免昂贵的资源战争。

最初仅限于互助消费的城市共有资源（例如，共同向一群农民购买有机食品，绕过中间商）正越来越成为一种生产性力量，并朝着“互助生产”发展。例如，德国 60% 的可再生能源是由村级的能源合作社生产的。但大部分世界本地性的生产资产重组仍待完成：必须将难以规模化及有效募资的本地再生项目，连接上 Web3 社区所开发的全球协调能力包括：

组织和资助全球知识共享资源的能力，用于技术和科学合作，即任何地方的创新都可以成为全球范围内的创新。

进行跨地方协调的合作协议，例如智能合约、全球账本等，即彻底降低协调和交易成本。

对于地方项目的跨地方资助，以及通过多地方的合作而创造出跨地方。

因此，这本书邀请你从协调系统的视角来看待我们世界的演化。我们的主张是，市场 - 国家协调系统（存在于以国家或市场为主导的不同光谱中，已经主导了人类社会五千年）正被一个由“对等者”驱动、以共有资源为中心的世界本地性协调系统所补充，在这个系统中，地方性的再生生产形式，结合了以共有资源为基础的数字系统。

由于在全球范围内，民族国家模式已很大程度失去了调节跨国市场力量的能力，因此将全球共有资源视为调节市场和国家的机构开始变得合理。这并非要废除市场和国家，而是要确保它们不会超越地球的自然极限。

请记住，得益于 DeepSeek 和其他形式的开源人工智能，这些生产性社区现在可以使用先进的智能技术，而不必依赖大型私人公司。我们要邀请你想象人类历史的一个后文明阶段，在这个阶段，地缘文明体系找到了最佳的共存方式，有着新的跨地方的生产合作形式。

当然，我并不是在暗示这种转型将是平稳或无可阻挡的，共有资源的公民将不得不在一个日益混乱的世界中航行，面对系统的巨大波动。韧性将变得比优化和纯粹的效率更为重要。我们必须问：谁将成为共有者（commoner）的盟友？但无论我们对这些政治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如果我们不加强自身的能力，我们将无法被权力认真对待。

所以，设想一下，假如你今天已经是一个地方再生行动者，试图在生态和社会平衡中创造有意义的财富，应该怎么做？

首先，你将需要依靠生物区的团结，这是一种横向的团结方式，也就是与所有关心你生物区的其他行动者合作。但你也将垂直连接，也就是以世界本地性的方式，与世界其他地方做同样事情的人们分享知识共有资源、合作和募资能力。

集合起来，地方行动者使他们自己能够共同创造全球基础设施，共同拥有它，并且同时吸收“慢资本”（slow capital）以增长韧性和规模。想象一个在各种规模水平上共有的交错网络，与再生目标完全兼容。如果你觉得这样的目标具有吸引力，这本书将帮助你更清晰地思考我们如何从这里走到那里。

written by / Michel Bauwens

edited by / 706 M-Lab ＆Uncommons